到了今年，大海就 50 岁整了，算是广州荔城最年长的快递员。2008 年的时候，宅急送的老板陈平为了争口气，开始无节制地扩张业务。

(相关资料图)

那年，宅急送开进了荔城，开到了大海家门口。机缘巧合下，他成为了一名快递员，并且一干，就干了 15 年。

这 15 年里，大海拿过连白领都羡慕的工资，也曾经三次被公司抛弃。看过无数快递公司在荔城倒下，也见证过它们的辉煌。

他就像一块 “ 活化石 ” ，用自己 15 年走过的路，记录下了中国快递公司在荔城这个小城里的混战。

2008 年，在宅急送北京的总部里，焦头烂额的创始人陈平正在思索怎么斗过顺丰。

尽管那年，宅急送已经做到了 13 亿营业额的傲人成绩。但是，陈平根本没空高兴。

那时候的中国快递业，一直保持着 “ 北宅急送，南顺丰” 的格局。以长江为分界线，宅急送在北边做着大件物流，顺丰在南边搞着小件运输，各自割据快递版图的一角。

但这个搞小件快递的顺丰，那年的营业额已经达到了 26 亿，是宅急送的两倍。

陈平眼看着小件运输利润这么丰厚，坐不住的他，随即南下准备收购顺丰。

果不其然，被对方一口回绝了。。。

碰壁折返后的陈平，决定亲手抢下顺丰手里的市场。不顾员工的劝阻，强行开启小件业务。

仅仅八个月时间，宅急送新招了 1 万多人，新增三千多个网点。其铺张程度，不亚于新建一家快递公司。

在这场浩浩荡荡的扩张里，其中一家就开到了广州增城区一个叫荔城的街道里。

那天，荔城居民大海正在帮忙打理他老婆的杂货铺，就发现对面新开了一家宅急送。

图源自网络 ▼

这个新来的对门，人还不错，经常光顾大海的生意。一来二去，两个人马上就熟络了。

后来，对方干脆来拉大海入伙，说每个月送送快件就能拿钱，有底薪和五险一金，也没学历要求，来了就能干。

在热情的推销之下，大海就稀里糊涂地入了行，成了整个荔城唯一的宅急送快递员。自此之后，他的命运也和中国快递业，牢牢绑定在了一起。

大海不是荔城本地人，他出生在一个叫潮山村的小乡村里。直到小学三年级，父亲找了份供销社的工作，一家人才搬来了城里，在荔城定了居。

虽然来了城里，有了更好的教育资源。但大海也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料，从荔城一中毕业之后，就出来找活干了。

辍学是容易，但之后找工作可就不轻松了。

1990 年，当时只有十七岁的大海，四处碰壁。最后在父亲的介绍下，才在一家盐业公司找了份搬运工的活。帮人搬搬盐，一个月赚三百块。

吭哧吭哧干了两年半，工资一分没涨，人倒是消瘦不少。

在这之后，大海又换过好几份工作，去饭店端过盘子，给汽水公司跑业务。也在当地有名的饮料品牌富力美当过灌装工人，任务就是负责灌装机的操作，按时给机子换包装纸啥的，每个月到手五六百块钱。

所以，当宅急送找上门的时候，大海几乎没有考虑就答应了。

他挎着站点给配的篮子，开着自己两年前买的五羊本田，就开始了挨家挨户地送货上门。

作为增城区的宅急送独苗，他经常得为了一个快件，就要跑二十多里地。但好在那个时候，荔城这个小地方还没什么电商概念。快递基本都是文件和小件，每天的单量最多就四十来件。

虽然活不多，但每票大海都能拿两块多。当时，荔城工人的工资基本一千多块，但大海每个月到手能有两三千，是灌装工作的四倍，运盐的八倍。

每天五点左右派完件后，大海都会顺道拐去学校接儿子放学，父子俩一起回家吃饭。

左为大海，右为大海儿子 ▼

但是，当时刚入职的大海怎么可能想得到。2008 年这次的扩张，其实反而预示着宅急送的没落。

大肆扩张之后，宅急送就撞上了金融危机，这让送到嘴边的美国华平投资，打了水漂。没过多久，陈平也离开了自己一手创立的宅急送，跑去开了家新的快递公司。

资金链断裂，创始人出走，内忧外患的宅急送，只能缩减小件业务，把扩张出去的网点全部关停。

尽管，时间证明了陈平的决策没有错。一年后，中国快递行业迎来了一次重要的转折。

2009 年，淘宝商场举办了第一届 “ 双十一 ” ，虽然当时只有 27 个商家参与。可十年后，它创造了 2684 亿销售额。而《 邮政法 》也终于肯定了各家民营快递的合法地位，大家可以放开手脚干了。

可惜宅急送已经等不起了，2009 年年末，荔城唯一一家宅急送倒闭了，唯一一个宅急送员工也失了业。

作为站点的元老级员工，广州总部邀请大海去广州。大海回去想了一晚上，还是决定留在荔城。

离开了宅急送的大海，日子并不好过。经朋友介绍，他辗转去了圆通。公司不给快递员交五险一金，签的也是外包合同。

最让大海难以承受的是，每单的票价，被压缩到了一块多点。意味着他得干两倍的活，才能赚到在宅急送差不多的钱。

就在大海一筹莫展的时候，他不知道自己人生的黄金期马上就要到来了。

2008 年，除了入行的大海和南下的陈平之外。在北京，凡客诚品的创始人陈年，也终于赚够了钱。

早在一年前，刘强东就砸了一千万搞了京东物流。坐不住的陈年，派自己的老将李红义去建了一只专业的物流军团。创立了 B2C 快递公司——如风达，名字的意思是希望快件能像风一样地快速送到顾客手里。

初期的如风达，也确实做到 “ 人如其名 ” ，基本所有商品，都能做到次日达。

2010 年，凡客诚品销售额超过 35 亿元，搭乘了这辆快车，虽然只是个新生品牌的如风达，却已经覆盖了全国 30 多个城市，开进了荔城。

空前的热度，把当时还在圆通发愁的大海，也吸引了过去。

刚入职的大海骑的已经不是摩托，而是单位分配的电三轮。每个月工资五六千，如风达还给了两千多的底薪。最好的时候，快递员派一单能拿 4 块的高价。

火爆异常的凡客诚品，甚至还在荔城掀起了一股热度不小的炒货狂潮。

当时的凡客，推出了 “ 试穿 ” 的服务，承诺商品一个月内，都能无条件退款。并且，退换货全部免费。

荔城本地的华立、华商两所大学的学生们，利用这条规则狂薅羊毛。他们买了凡客的商品之后，把赠品留下来，再把商品原路退回去。

这一来一回，巨大的单量，可给大海这些快递员们乐坏了。快递一度多到，大海他们必须需要分给其他片区的快递员，才来得及送完。

大海也在那两年，拿到了人生中最高的薪酬。那时中国城镇非私营员工月平均工资两千七，大海每个月到手一万多。

有了钱之后，大海还投资开了一家小商铺，做点小生意啥的。

各家电商平台也把如风达和京东的发展看在眼里，都开始争相模仿，好乐买、库巴等垂直电商们都搞起了独立物流。

结果，事态却在 2013 年，突然急转直下。

意气风发的陈年，之前提出了：一年后做到 100 亿的 “ 小目标 ” 。并且用这个结果，去倒推了公司所有规划。

凡客诚品因此失控了，员工扩张到了一万多人，商品的品类也越卖越多。一个服装品牌甚至卖起了拖把和电饭煲，商品库存越积越多。

后来陈年巡视仓库的时候，都忍不住骂：“ 谁会在我们这儿买拖把！ ”

巨兽的衰落来得很凶猛， 2013 年凡客的市场份额就缩减到只剩 0.2% 。为了不被拖垮，如风达只能从凡客剥离出来，想办法从其他快递公司嘴里抢点肉吃。

好在后来有好兄弟雷军出手，坚持用小米手机的配送权，给如风达续命。因为这事，小米当时没少被消费者骂。。

但是，仅凭雷军的一己之力，已经无法改写如风达衰落的命数。三次易主之后，如风达的身价越卖越低。而大海的工资，也越拿越少，一度到手只有三千块，每天只要上半天班。

当年跟着京东和如风达自建物流的那批电商们，只有京东活到了现在。2019 年 3 月 12 日，撑了八年的如风达，也正式宣布停止快递业务。

大海干了八年的工作，也说没就没了。

他到现在都还以为是大学们薅羊毛的行为，把凡客诚品薅倒了。

业务停摆后，如风达拖欠员工、承运商、劳务派遣公司费用预计超过 7000 万元，这里面还有大海的三个月工资。全国各地的如风达楼下，挤满了前来讨债的承运商和快递员们。

大海也带着一帮兄弟，跑到了劳务派遣公司北京万古恒信讨说法。但公司用一年工龄赔一百的条件，就把他们打发走了。

按照这个计算方法，大海干了八年，只能拿到 800 块。

明知赔偿条件不合理，但大部分人都只干了两三年，没人愿意为几百块和公司纠缠。浩浩荡荡的维权队伍，瞬间就只剩大海和另一个八年老员工小叶。

他们两个人找到了劳动所，正式把北京万古恒信告上了法庭。「 当时我们根本请不起律师，后来是法院给我们配了免费的律师。 」

两个人前后和公司纠缠一年多，甚至连自己律师都叫大海他们妥协。如果再闹下去，万一对面破产了，他们就一个子也拿不到。

大海最后拿着总计一万多的工资和赔偿金，结案了。

虽然钱是拿回来了，但大海在如风达辗转的这几年里，中国的快递行业早就变了天。

咱们现在再回看，会发现 2008 年是个很神奇的时间点，有人选择自建物流，最后赔光裤衩，而有些人则搭上了时代的顺风车，完成上市。

那年，三通一达选择了和马云的淘宝网牵手。到 2018 年这十年间，中国快递总量涨了 33 倍，达到了 507 亿件。

短短时间，三通一达就占据了整个快递业一半以上的量。2016 年，三通一达和顺丰纷纷上市。搞到钱的各家快递，进入了圈地跑马的时期。

以前如风达的朋友，也早就跳槽去了的京东，公司给交五险一金，还有底薪。

但是大海已经四十六岁了，可京东只招收 35 岁之下的快递员，超龄的他，辗转去了达达当临时工。公司限制他一天只能送五十票，这点收入根本无法满足上有老，下有小的大海。

好在，大海干了没多久，混战的中国快递业又把新的机会，送上了门。

有一只来自东南亚的兔子，把所有快递公司打了个措手不及。

2015 年成立的极兔，虽然比中国快递起步晚了二十多年。但是，它却幸运地赶上了最后一趟的末班车。

靠着东南亚电商的崛起，仅仅用了一年时间，极兔就混成了东南亚快递业大哥。

而当时的中国快递，已经完成了大洗牌，国通、全峰退出竞争，完成上市的顺丰和三通一达分抢剩下的市场，各家已经有砸钱搞价格战的苗头。

照中国快递厮杀的情况来看，要是极兔如果不主动出击。迟早有一天，这些中国的豺狼们，也会把东南亚市场吞掉。

于是， 2019 年，极兔出手收购了老牌快递企业龙邦速运，拿下了国邮级许可证，正式加入战斗。

为了挤进市场，极兔做了两件事情，第一件大家都很熟悉，就是通过绝对低廉的发货价，抢走其他快递公司的单子。

而第二件事，就是用无法拒绝的薪资，挖走其他公司的快递员。

极兔快递员派一单，不仅可以拿到两块钱的单价。公司还给所有快递员交五险一金，并且设置了五千底薪。对于总是签订外包合同的快递员们来说，五险一金的诱惑是致命的。

靠着这两招绝技， 2020 年才初到荔城的极兔，就开始飞速扩张。

大海回忆了一下当时极兔可怕的扩张速度。原本一个新品牌到来，起码需要一两个月时间才能铺设开。但极兔只花了一两周，就把整个荔城吞下了。

其中的一个站点，还很嚣张地开在了京东的隔壁。很多快递员，都心照不宣地跳槽过去了，大海也是。

之后，极兔开始在中国市场疯跑。仅 10 个月时间，极兔日单量突破了 2000 万，这事中通用了 16 年，圆通用了 18 年，韵达用了 19 年，申通用了 25 年。

直到站点倒闭前一天，大海每天还有派不完的订单。

但一年不到，大海又成这场快递巨头斗殴之下，一个不起眼的小小炮灰。

极兔靠价格战吞下的市场份额，吃下去快，吐出来的速度也不会慢。

它一边跟各大快递公司不要命地继续硬刚，甚至史无前例地推出了 8 毛钱发全国。但另一边，过了扩张初期的极兔，开始一而再、再而三地降低加盟商的派件价格。

这个时候，快递员们的优渥待遇，就压垮了那些二级加盟商们。不到一年时间，荔城的极兔网点就撑不下去了。

那一年大海 48 岁，迎来自己的第三次失业。

这次大海不光没要到赔偿，还狠狠栽了跟头。

「 当时那个老板还偷偷煽动我们罢工，我们一罢工完，又说我们这属于什么延误派件，还要罚我们款。」三十多号人全部被辞，还反赔了站点老板一万多。

大海赔了五百块后，就灰溜溜地离开了极兔。

尽管极兔都退出了荔城，但是极兔给大海带来的噩梦，还远没有停止。

由极兔挑起的低价战争，打的所有快递公司都措手不及。虽然后来邮政部门出手约谈，控制住了疯跑的极兔。

但是，被迫应战的快递公司，又倒下了一批，拖垮的天天卖给了申通，百世国内业务给了极兔。就连老大哥顺丰的利润，也连年缩水，被迫打出了一单 5 到 9 元的 “ 特惠专配 ” 。

上头的利润缩水了，下面的快递员就只能跟着挨饿。

现在回到圆通的大海，没有五险一金，没有底薪，每单只有一块的票价。网点老板怕员工闹事，甚至连合同也不给他们。

2020 年，阿里旗下的菜鸟驿站，又来掺和了一脚。大海每单又得分将近 7 毛的利润，给这些快递代收站点。

大海感觉自己赚的钱缩水了，但是罚款项目和活变多了。

已经 50 岁的他，每天七点准时上班，晚上七点还不一定能下班。一天得派五六百票，一旦出现了一个问题件，就妥妥得加班送。

加个班就能把件派完还算好的，要是今天的件没派完，等着大海的又是一笔罚款。

这一罚，一百多单就白跑了。

撰文：四大 编辑：江江 & 面线 封面：焕妍